东达山历险，成为我川藏线上七天生活的经典片段。

离左贡县数十公里的东达山，海拔5008米。它是我从成都往西藏时翻越的第一座海拔在5000米以上的大山。出于安全考虑，事先我和先生都曾看过大量的医学资料，知道在海拔如此之高的地方，“人不能用力，否则很有可能得急性高原肺气肿，严重的会危及生命”，虽然都只是蜻蜓点水式的浏览，但这句话还是印象深刻。

那天的傍晚时分（大约4点左右吧），我们开始翻越东达山。渐渐的，因氧气稀薄，车子在缺氧状况下，竟也开始了高原反应，时速逐渐下降，最后只能维持在七八公里上下（后来分析，这种状况与先前的一次严重托底撞击还是有很大关系的）。

人和车在广阔的天宇下显得那样的渺小，而天似乎就在自己的头顶上，云也好像一把就能扯了下来。此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气温只有2度。像蜗牛似的，我们在美丽的高原草甸往前艰难的挪动。偶有一两辆车从身旁驶过，但在旷野中给人的感觉却是那么的不真实，不知它们从何而来，也不知它们去往何处……

雨雪零星的飘着，远处的雪山异常壮观，车则随时都有熄火的可能。

看着窗外寂寞而美丽的苍穹，开始发慌：难道今天得夜宿东达山？

我把油门踩到了底，可心里知道，就是把油门踩到爆，我心爱的小毕车今天也不会理我的茬了。

着急之下，先生下去推车，想给车加把力，因为只要开上山垭口，后面下坡就好办了。虽然知道在自己喘气都很困难的情况下，也很难使出什么劲来，但总得有所作为才行啊。等到先生推了车回到座上后（也就推了四五十米吧），便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我俩可能犯下大错误了，因为记忆中剧烈咳嗽应该是高原肺气肿的症状之一。我吓出了一声冷汗。

听着先生无法抑制的咳嗽声，想着诸多的不确定因素，我的心渐渐冰凉。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无助，那一刻，鼻子有点酸。

但是，没有上帝能救我。

我把车内的热空调打到了最高，热风量也开到了最大，然后把身后能抓到的衣服都盖在了他身上。我希望先生是因为外面的低温侵入身体造成的暂时性咳嗽，希望热气能够逼出他体内的高原寒气。我左手抓住方向盘，右手伸过去抓住了先生的手，紧紧的像抓住我的希望，我不断地说：你不能有事。先生则安慰道，没事的，大不了下山去找医院，大不了西藏这趟去不成呗，下次再来嘛。可是，这车能到得了前面的县城吗？那县城有好医院吗？——我越来越绝望，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想起了我常州的家：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但我知道我得撑住，我得让车快点跑起来；我不能把车给开路基下去。我极力地稳住自己，一遍遍地在心里对自己说：是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车内的温度迅速升高了，因为穿着冲锋衣，我开始冒汗了，但我腾不出手来脱。

终于越过了山巅。下山途中，发现先生的咳嗽似乎轻了些。我相信：好人有好报！真的，人在那种境地，没法不唯心，好希望有上帝呢！呵呵。

因为下坡，车子轻快了许多，但我知道，速度还是不对。又不知拐了多少个弯，“不好，刹车没用了！”刹杆居然踩不下去了，一时脑袋发懵。这可是在下山路上啊，车速从十多公里迅速滑到了三四十公里，然后五十公里，并且还在往上升。真是祸不单行！我紧紧抵住椅背，死命地踩刹车，刹距感觉只有一两厘米，不过车速还是基本被控制在了三四十公里。——其实，这时的车子已在熄火状态（这是后来汽修厂师傅说的），完全是靠着重力在下滑，熄了火的车，刹车当然是踩不下去的。

但我只知是刹车出了问题。这一吓非同小可！我知道，最安全的做法是拉死手刹，可我不甘心让车就这么趴在这荒无人烟的下山途中，况且，还要尽快赶到医院去呢。

于是，我死踩住刹杆的同时，右手抓住手刹，随时准备往上拉。就这样，在先生一遍遍 “小心，小心，慢点，慢点！”的叮嘱声中，车子居然忽快忽慢地沿着崎岖多弯的山路下滑到了山脚，时已晚上九点左右。然后它终于彻底趴下了。

高度紧张的缘故吧，先生的咳嗽什么时候停的，我俩都没注意到。只知到山脚，才突然发现他啥事都没了。一时有种绝处逢生的狂喜。好！人好什么都好！

按一按狂跳的心，定了定神，借着车灯的光柱，发现自己在一座桥上。周围一抹黑。开上车内的灯，和先生在趴着的车里一次次点火，却再发动不了。

没有防备的，车窗玻璃上突然出现了一张乌黑的男人的脸，贴住玻璃的脸有点变形，和我的实际距离至多一尺。我差点没给吓得惨叫出声。“车玻璃防弹吗？”我居然突口问了这么一句。先生顾不上回答我，他几乎要去抓脚边防身用的“警棍”呢。

我俩面面相觑。

“怎么办？”“呵呵，没办法。”先生终于还能笑。最后，我们决定开窗——不相信呢！还真遇上野人了？还真遇上坏人了？见机行事吧！

故作镇定摇下了窗，我满脸堆笑，竭力用最最温和最最真诚的话语告诉藏民，我们遇上了困难，车子出了故障，希望他能帮助我们。“黑脸” 似乎在认真地听我说话，两眼直直地看着，但却面无表情。

做老师的，相面功夫总还是可以的吧，说话间，在微弱的光线中，我观察着他的脸和眼，虽然披散着过肩长发，但我看不到一丝邪气，我认定他并没有危险性——“应该是个本分人”。先生则已经开门下了车。确实，我们除了求助于此人，真的别无他法。可发现他不会说汉语，没法交流。这时，从小桥边的树下居然又走出两个年轻女子，撑着一把伞，其中一个还穿了一身的白——这在藏区是很少见的。我奇怪，这种雨天，这么冷，山洼里一片漆黑，他们在这儿干嘛呢？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走出几个人来。

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极度不安！

但穿白衣的女子听得懂简单的汉语。我搜寻着最关键的汉语单词和词组，很吃力的，通过她，黑脸男子明白了我们的困难，转身走了，我猜，他是去村里叫人了。但我并没有看到周围有村子存在。我们被黑暗包围着。

和两个女子连说带比划的，终于知道，他们是守桥的东达山村民，为什么要守桥？防止有人来搞破坏，比如炸桥什么的。啊？我大吃一惊！原来，从去年拉萨“3.14”以来，他们就接到了守桥的任务，一直守到了现在。

她们的话让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来自“人”的威胁。

而对于这条川藏线，它在政治、军事、经济上的重要地位则从我正式踏上进藏的路开始就有了深切的体会了。

“保证川藏线的畅通比什么都重要”，这是我一路上最深刻的感受。因为川藏线是东线进藏的唯一一条公路，这条线路不管是被自然还是人为切断，都将直接影响西藏的社会稳定和百姓的生活。

单说大自然对这条路的破坏，就是触目惊心。塌方、落石、泥石流，阻断线路、砸段桥梁、冲毁路基，都是随时可能发生的事情，前面车子安全通过了，后面车子不一定也能安全通过。川藏线上，自然险情就等于敌情，哪里有险情，哪里马上就会出现武警官兵。

路确实随时都可能断，尤其是在七八月份这样的雨季。我曾经在左贡等了一天，为的是等着武警在波密处发生的一次较大的泥石流中间给司机开出一条狭窄的通道，我曾从大堆的落石中间贴着石块驶过，更曾亲眼见到一辆被落石砸得稀巴烂的轿车，混在一堆落石里一起被推到了崖边，当我经过它身边时，心灵上有着多么强烈的震撼啊！那一时我想起了两句诗——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唉，逝者已逝，存者自存。我对自己说，我需要一个安全的旅行，我必须平安回家！我坚信，只要不鲁莽行事，只要小心谨慎，只要两个人团结一致，我一定能够征服这条川藏线！

困难会激发人的斗志，激发人的潜能——这是真的！

（而后来的事实证明，我还非常需要别人的帮助）

一路上，都有兵站，驻守着护路的士兵，他们的任务就是“保通”。那些特别重要的关隘，就不是由藏民守了。像怒江大桥、排龙天险大桥都是由武警把守，而且不允许拍照，车子只可以5公里的速度慢慢通过桥面，并且过完一辆才放行一辆。这些桥都是躲在神秘峡谷中，不到最后一刻你根本看不到它。尤其是怒江大桥，高高的架在几乎没有生命迹象的峡谷半空当中，周围的山一片灰白色，石头和泥土都很松散，穿行其中，恍惚间会以为到了荒凉的月球。加上荷枪的武警把守，气氛紧张，于我，是一种别样的心理体验。

是这么重要、神秘的一条路，所以，藏民“黑夜守桥”之说，是无需怀疑的。但那一夜当我听藏女说到守桥时，一瞬间我还是忍不住有点紧张，我记得我是不由得往四周看去，似乎周围的暗处藏有敌人的眼睛呢。

和藏女困难而愉快地交流着。在不安和期待中，终于一辆四轮农用车隐约出现在视线中。

开农用车的是一个稍懂汉语的藏民，还带来了他五六岁的儿子。

找出车上备用的警用手电，强烈的光似乎也被黑暗吸走了。从昏暗中藏民的面庞我看见了“真诚”，除了真诚我想不出其他词汇来形容；而那两个年轻藏族妇女则终于在拖车启动前让我们明白了她们希望要一点饼干的愿望；那个小男孩，享受着拖车的乐趣，早早地坐在了四轮车的驾驶室内……

在上上下下的山道上，灯柱里小雨淅沥。藏民平稳地拖着我的“毕加索”，经验非常丰富——看来他们不是第一次帮助落难的自驾者了。

当BJS被牵引至左贡大酒店时，驾驶双龙爱腾的绵阳车主在三楼走廊窗口最先发现了我们，他朝我们激动地大喊了一声。我们曾经一起在竹巴龙等待到芒康道路的修复。一路上他惊奇发现BJS闯深深的河滩、冲越泥石流、过弹坑般的施工路段，似乎一点不比他的双龙SUV差。后来不知BJS发生了什么事，失去了踪影。他说他在危险的路段上等不着我们，只好继续前行。而我们被拖进酒店停车场时，一颗心才放回了心窝里。当我和先生感激不尽地拿出一百元酬谢藏民时，他们却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当然说了什么我俩也听不懂），只是憨厚的嘿嘿傻笑，而握着先生的手一直摇晃，好像得到帮助的是他们而不是我们。搞得我和先生直晕乎。

 

回想准备去西藏之前，我一直觉得这一路最可怕的威胁是来自于自己的同类——人！确切地说，主要是来自藏人！这也是因为“3.14”的缘故吧。我最大的恐惧都是因“人”而来的，所以，我一路心存戒备；而车上的那根防身的“警棍”，我也是为“人”准备的。当时的心理是这样的：只要没有“人”过来，即使只有我和老公，途中再大的困难我们都是可以慢慢想办法克服的，但如果遇上劫匪，两个文弱书生，怕是连“警棍”都拿不动抡不动的。所以，我对“人”的防范心理也是有来由的。

但是，事实上，八千里路云和月，是素不相识的藏民和其他人给了我诸多的帮助，才使我完成了这趟西藏之旅。

我感慨的是，我们遇上的都是好人——车陷在泥石流里，是当地中巴车司机帮我们推了出来；过深深的漫水路，半路同行的两辆已经通过的越野车主动在前面停车等着我们，如果水中歇火便准备来拖我们上岸（我的BJS车在越野车堆中很让人同情，也便得到很多呵护，呵呵）；修车的徐老板，告诉我们前面约10公里处隔天发生了泥石流，很难走，试车时便特意开到了该路段，帮我们在泥堆中踩点似的找到一条最佳的通过线路。特别是快到拉萨时，毫无思想准备的又遇上了一段过水路，看到对面的一辆车已趴在了水中，正被人用绳子拖上来，我们傻了眼。我前面一辆拉萨牌照的轿车上，下来两个帅哥，黑色无袖紧身衣，牛仔裤，很健壮，只见他们站在水边看水况和路况，指指点点中回头注意到了我俩。没吭声，他们上了车，小心翼翼地下了水，我提留着一颗心，替他们捏着一把汗，但他们顺利的上了对岸。怎么也没想到的是，上了岸的两个小伙子居然同时从两边打开门下了车，回头站到水边，用手向着水中他们刚才经过的线路朝我们一划拉，我和老公实在是万分的感慨。其实先前我死死盯住他们水中走的线路，已心中有数了，此时在他俩的注目之下，我们也安然地过了水。快上岸时，他们突然转身上了车，立即将车开离了岸，开走了，原来是为我的车让开上岸的地儿。我俩连声谢谢的话都没能跟他们说，而且，说真的，我都没看真切两人的脸。但是，那几幕已经定格在我的脑中，回想起来，两个帅哥开门上车、开门下车、再次开门上车，动作都是那样敏捷、干脆，像是电影中的镜头一般，很美好、很阳光……

在川藏线，得到别人帮助和帮助别人的事每天都在发生着，我每天都生活在感动中。为别人，也为自己。

一路得着别人的帮助，帮助别人也是很自然的事：在某个过水路段，站在水里为自己的车搬石块的先生，看到旁边三辆广东越野车下了水，先导车却被一块大石头卡住了，没等他们开车门，便淌着水过去用力帮他们搬开了，车窗打开，广东普通话说着一声声“谢谢”，并问，一辆车吗？又说，跟上我们；一路相伴的还有自行车友，大多是年轻人，看他们在云雾中翻山，在泥泞道上艰难地推车，在路边横七竖八地躺着休息，听他们说从成都骑到拉萨约需一个月的时间，不禁心生无限敬意，我们从车窗里把自己带的水和食品递给了他们；8月5日，在珠峰大本营的帐篷里度过了一夜，主人的儿子次旦罗布，一个六年级小学生，脸晒成紫铜色，脸颊两块高原红，乖巧懂事，用还算不错的汉语和我们聊天，我把两天前在拉萨拍的照片用笔记本电脑放给他看，他和他的邻居女孩的眼里是那样的神往，我说，你好好学习，以后就会有机会去拉萨，去北京，去上海，去常州——他微笑地看着我，很认真的点头，很认真的答应着“嗯”。回来后，我们给他寄去了一件羽绒服和一些学习用品。一个月后，他收到了，并立即打来了感谢的电话，并真诚地问：明年还来玩吗？我知道，他的希望我们再去，绝不是因为一件羽绒服，他的心底其实藏着他的一份理想、一个未来…… 也许我俩和跟我俩一样的游客把外面精彩的世界真真切切地推到了他的面前，我希望他的心底有一颗种子不断地发芽、生长……

其实，我发现，在川藏线，只要你愿意，向任何一个路边的陌生人微笑着挥手，你一定也会看到一张朝你微笑的脸，和朝你挥起的手，有时还能听到一声“扎西德勒” ！

我的挥手，也许是因为行路的寂寞，孤独的一辆车，行驶在寂寞的天宇下，偶尔遇上路人，看着当然都是那么的亲切。

对方的挥手，应该也是因为行路的寂寞吧。所以，他们的看我，也是亲切而且友好。

大家都在“路”上，人与人的距离其实可以很近，很近……

在藏区，在川藏线，和我一样的自驾客，心里只有布达拉，大家奔着同一个目标同一个方向去，每天想的，就是如何安全到达前一站，如何尽快到达目的地。在此种氛围中、心态下，人很快乐，一种非常纯洁的快乐；人很宽容，可以宽容生活上任何的不方便和不如意；人很团结，很有目标感，生活很富有激情……

很珍惜这趟自驾西藏的历程，因为伴随着川藏路延伸的是我的心路……